作者小記:

這篇「水紋」以聖經啟示錄描述的第三印之際,寫一個小小片段,蒙神的恩,獲選第十屆台北文學獎散文優選,分享之際,願神更多憐憫台灣這塊我們所愛的土地!

揭開第三印的時候、我聽見第三個活物說、你來。我就觀看、見有一匹黑馬.騎在馬上的手裏拿天平。我聽見在四活物中、似乎有聲音說、一錢銀子買一升麥子、一錢銀子買三升大麥.油和酒不可蹧蹋。(啟示錄65-6)

水紋    (第十屆台北文學獎  成人組散文優選) 文/呂黛芬

我忽然想起你 

但不是劫後的你,萬花盡落的你

--敻虹《水紋》
你打來問我:北城還好嗎?
我一時間很難回答。「我只是回來看看城的顏色。」
 
列車緩緩進入盆地的上方,是一座臨時搭建的倍力橋,地底下軌道則已廢棄,進入完全的黑。
先前南島北上的移民則幾乎爭相返鄉,水鳥南遷症候群,有人說,這是一股反向境內移民潮。
語音系統以各種語言廣播著即將進入盆地,他們刪掉了我所熟悉的語言,令人難以相信。
北城一如許多國際大都的歷史,表現勉強的善意,總還算寬廣。
 
大水未退,列車最後停靠在我所陌生的站名,我跟著外裔人們魚貫地上了接駁的船。
黃昏水上的北城街頭,有種異樣的寂靜,人聲車潮不再。
棕線捷運空盪車廂發出尖銳嘶聲地駛過頭頂,減班後又謠傳電力成本過高即將停駛。過去城裡沒有捷運,人們擠在公車上拉著手環看著移動的風景,窗外的顏色因為施工多半是灰。
沒有勇氣細看水上的漂流物,我只好注視著船邊新形成的濁黃水波,分不清船現在的方位,駕船的舵手則熟練地轉向。
其實這座島也曾是一艘船,我們那時在藍綠交替的海波中前進,沒有人注意到船舷的細小裂痕,我們曾以為舵手永遠站在北城的位置。
我遙見一幢曾以世界最高之姿閃著光彩如今卻因電力系統癱瘓而孤然矗立在黑暗中的細長樓影,而意識到船身向東而行。
限電的北城天空才入夜就是一片寂黑。
以前的北城無論黑夜白日總是充滿色彩,不論是政色食色情色。
如今的城極為安靜,是一座無色無味的城市,沒有顏色的城市不再喧嘩。
 
轉了三次善意的接駁小艇,終於回到記憶中熟悉的蝸居租處,我抬頭望著這幢偏南而僥倖在舊市場邊存活的公寓大廈,聽見妹妹在樓上窗邊喊我,我揮揮手,拎起南島帶回的行李,水位使我無法辨認身處的樓層,猶豫該如何摸索著陰暗的樓梯上樓。
隔音向來不理想的牆外,這時繼續響起了淅淅的雨聲。
 
※                 ※               ※
 
最近不知記憶出了什麼差錯,設定值缺少了三原色,顏色因不準確全跑掉了,卻能記起因大豐收水果滯銷的那一年,香蕉的綻黃柳丁的檬黃和木瓜的橘黃鳳梨的金黃,每一個顏色的細節。
夏日裡永康街的片片綿黃芒果冰,甜膩香蕉串串成山、打成三瓶一百的鮮黃柳丁汁、網室木瓜一斤台幣15元、猶如切割好的關廟鳳梨,片片酸甜的過去,我們所揮霍掉的某個美好秋收季節,曾經那麼金黃燦爛顏色漂亮的水果年份。
 
如今島上南方水果幾乎全外銷,手邊能換購較划算的水果是菲律賓香蕉、越南木瓜,但再也換不到那個秋天香蕉木瓜的滋味。
水位還未升高前數個月,手機傳來的新聞簡訊標題,多半報導限制島上水果北銷的新政策,以運費高昂不敷成本為題喧嚷著,疑似制裁的政策是否帶來其他效應無人關切,但那期間,另一個中部盆地的人們倒是頗富同理心,半夜以小發財車轉舢舨偷偷運香蕉來北城易物,據說比批到南部的價格還好。北城人換購的是一份當年的記憶吧,儘管經濟狀況已今非昔比。
最近雨小了,一箱箱救災物資也包括久違的水果終於運進北城,新政策被迫停擺,也算因禍得福。
回來以後我特別想吃香蕉,於是,很奢侈地以小包米換了一串台中香蕉回來。
 
我們很幸福,鄰居要離城前把一艘小橡皮艇給了我們,我們只用來找尋民生用品,隨波划行,比涉水安全。
自從大壩崩塌以來,水一直沒退,入秋以後,雨不停地答答下著。本就沒什麼出產的盆地每況愈下,今年東島也連連遭颱,隨著北迴鐵路運過來的米並不多,雖說市民可至臨時搭的區公所雨棚憑任何身分證件領米,儘管是以一百公克為單位的小規格包裝米。但大部分北城人的證件不是濕了爛了就是磁卡無法感應,每次經過時看見災民們打鬧哭喊一團都不忍。
至於我從來就沒入籍過北城,所以也從不爭不搶。畢竟連災民的資格都談不上。附近的各種宗教團體成立的救助站其實可領到每天分送的越米泰米,限制是一日只發送一餐的米量。那些拿著碗或免洗餐具排隊的人們雖都面無表情,卻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想起小時候巷口來了爆米香老人,大家拿著容器裝米排隊的人影,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已經想不起來,卻記起爆米香混合花生麥芽糖的米香甜味。
 
米我不擔心,本來煮飯就麻煩,別說是現今這種光景,當年小包米還是一公斤包裝時,也是兩個人吃好幾個月。雖然連一小把綠色蔬菜早是奢侈的想像,不過今天我們吃起義大利餐,我找著一把有點爛綠但紅骨的九層塔,廚櫃裡翻出幾顆快乾掉的辣椒和大蒜米,一瓶過期的料理米酒替代白酒,把義大利麵換成關廟麵,而蛤蠣還勉強換得到。就著烤肉用的小瓦斯爐,炒了一盤仿義式白酒蛤蠣炒麵呢。妹妹說吃起來像是以前夜市裡面賣的台式炒麵,我想是缺少橄欖油的關係。
不過我倒忽然想念起過去景美夜市的肉脯肉鬆隔壁那攤傳統豆花:紅白小湯圓浮在深紫紅豆湯上的豆花、鮮黃彈性的粉粿豆花、深棕圓潤的粉圓豆花、和淡紫口感的芋圓豆花。那些漂亮的食物顏色,很難相信都再也回不來了。
 
以前有位女作家寫若舊金山再次大地震,來日大難時相約尋找彼此,男主角駕船而女主角沿著海岸線等待。我讀來山崩地裂的愛情原是一首三蕃市的哀歌。
駐防過盆地山區的朋友告訴我,真有一天,逃的時候記得往辛亥隧道方向的山區跑,那是試圖暗示我一條避難的安全路線嗎,也許有人早知北城有難。只是我們一直以為的敵軍沒有入侵,沒料到以如此的姿態遭難。
 
你以前說我總有辦法蝸居在那些昂貴城市裡,其實秘訣是以旅行的態度來居住就容易忍受,因為可以安慰自己不會待太久。
前一天聽說淡水紅線雙連到淡水搶通了,我不免想起那條紅線的事。
靠助貸唸書的歲月,夏天總用來打工賺下學期的生活費,借住北淡水友人家,榮幸地趕上以北淡線火車通勤的末世代。早上總因早起在車廂中打盹,每天晚上則趕最後一班列車回淡水,坐在位子上翻閱那本如今已想不起名字的小說,車窗外是很深很深的黑,和斑斑燈光,然後在很夜的夜晚徒步走回淡金公路的起點處。
 
你問我北淡線的顏色,其實我不知道。
後來北淡線停駛了,我記憶中的顏色因太薄弱而終於消逝。
 
前幾年網路拍賣盛行,那些供人競標的北淡線鐵路局車票,還有清楚的乘車日期戳章,高額的起標價數字卻讓我有種怪異感,也許我想辯稱從不曉得記憶可以販售。
搬過太多次家,早把來北城生活多年費心收集的幾百張公車月票、火車票全遺失了。沒想到,今天小船行經安居街巷弄裡,轉角處的小販兜售古早北淡線車票、學生月票、悠遊卡、信用卡等,牌子上以紅筆書寫「北城居民早期生活紀念/嘉南白米可優先換購」。
我們也曾耗在二手唱片行救回一張張黑膠唱片,我買下別人的音樂記憶,再囫圇吞下。記憶可以交易販賣,我早該比別人了然於心,不應訝異。
淡水紅線要復駛了,像是北城終於安裝了人工心臟手術的微小興奮,但願那一線脈動可以重新來過,或許我將認真張望、費心尋找往日錯過的北城到淡水的沿線風景。
能同時活在記憶的時間和現實的空間裡,其實應當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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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今天停了,從樓上俯瞰,水位開始退了。水面上陽光灩灩,一如小時候南方的光線。
窗外有人聲費力廣播著請大家撤離,像是多年前競選時經過的文宣擴音器。
想了想終於決定冒險和妹妹駕小艇出去,帶了僅存的幾包餅乾和最後一兩瓶珍貴瓶裝水。
 
小船沿著過去的忠孝東路向西行,經光華橋舊址,記憶的橋下有個塵埃裡的舊書部落,部落裡也販售廉價電腦組件空白光碟片,那是一個什麼都能破解、燒錄下來的年代。
 
一個電影液晶看板隨著水流漂來,我們以此辨認出船經西門町中華路地帶,儘管那些黑暗的液晶粒子不再閃爍數百萬畫素的劇情色彩。
我所隸屬的這個尷尬世代,總是在拆除者與被拆除的之間睜大雙眼或閉著雙眼。中華商場拆除前,我專程搭253公車去搶購十二片裝的先鋒牌CD唱盤,離開時轟然地巨響,整座中華商場坍塌而下,那畫面埋掉的是大半世紀前文學筆下早期北城移民的生活記憶。
我們或多或少揮霍過這座城擁有的青春。總還是相信城還有些可以給我們的,卻不知也有這樣的一刻,北城再也給不起我們什麼,只剩下記憶。
大概認定記憶永遠廉價,所以不斷恣意更新。我確實以為像多年前發行的悠遊卡一樣,永遠可以儲值,或退回現金。正如感嘆持悠遊卡感應就可以越過柵門的那一代,永遠不會明白我們需要剪票的歲月,記憶對我而言,也該剪了,才能往前走。
 
北城已是一座空城,我們盼望過領袖興起如諸葛孔明般在城牆上焚香操琴,而不是棄守。
我抬頭遠望紗帽山脈,北投那無色的溫泉也只剩下幸福溫暖的想像。
 
北城如今無色無味,而且無歌。
以前總有那麼些歌,可以讓我們在小房間裡拿麥克風從黑夜唱到天明,如今卻連一首都想不起來。
 
記憶,像詩人寫的:忽然想起  但傷感是微微的了,如遠去的船  船邊的水紋……
 
對了,我好像沒回答你,北城還好嗎。
希臘的洪水退去,如鏡的河面上猶有Eleni Karaindrou的配樂,卡崔娜淹沒紐奧良港都街道的前一夜,老黑人爵士樂手的薩克斯風,還吹奏出一首蕭瑟秋日。
我回來等候,北城再度下起一場透明冷冽的冬雨之前,在不知情水鳥飛來淡水關渡溼地之時,也許能想起一首,可以唱出聲的流離船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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