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年秋天結束後,她回到台北。儘管這人從沒回過信,只是偶爾寄寄世界各地水鳥照片給她,她卻成了習慣似的,把這些零碎筆記,打進筆記型電腦,email給他。

(101) 2000年秋天寄出

秋天,是她最愛的季節,對她而言關於幸福的感覺都跟秋天有關,不只是她在中秋前出生,常常蛋糕和月餅可以一塊吃,小時候總巴巴地等著客人送奇華月餅。但是退伍後爸爸從事的工作,從餐廳廚師、豆漿燒餅早點攤到賣汽車零件……一直沒什麼起色,別人送來的禮盒常常又轉送出去。

她不知道父親喜不喜歡秋天,因為每次拿起月餅父親總是掉眼淚,說他離家那年跟母親說好要回家過中秋,後來就沒再回過老家。中秋前父親總騎著他的川崎老機車,排隊去買北平致美齋的水晶月餅,白素的餅面,還真一副讓人怵目驚心的鄉愁。

或許他喜歡秋天,因為秋天會讓父親唱歌,他似乎看得見北方的大雁飛過京城的天空情景。父親每逢秋天就抱著她唱一首雁子的歌謠:

「秋天高,秋風起……排成一字一行齊,飛來飛去不分離,……好像我們哥哥弟弟,相親相愛手相攜。」

她記得小時候總鬧著爸爸,「哥哥弟弟?雁子沒有女生嗎?那我和弟弟就不能唱這首歌囉?」纏著爸爸改歌詞,大概吵鬧言之成理,後來就唱成:「好像我們姊妹兄弟,相親相愛手相攜。」她才滿意地露出甜蜜一笑。

要到很多很多年後,才發現,爸爸是唱他再也不能見面的哥哥,她和弟弟唯一的大伯。

 

或者他在秋天可以教女兒背詩詞:

「明月幾時有……不應有恨 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又是中秋,現在輪到她對著月亮發呆。

不知道天堂是否也有月亮呢?照著父親那本大字版的聖經上描述的「太陽不再作你白日的光,月亮不再作你黑夜的光」,據說天堂裡不需要燈光,神的寶座發出的榮光就夠照亮整座天堂!真難以想像的光景。

 

到了後來《河堤筆記》大部分已經不是河邊的風景,因為她得了復發性氣胸,連呼吸都會痛。

 

(109) 2001年春天寄出

最近她都是自己買菜煮飯給自己吃,非常特別而幸福的生活。很長進的,會好好做幾道幾百年沒做的中國菜。

以前會想,一個人,沒勁兒做菜。要不就是太忙了,沒空做飯給自己吃。最近卻變了,覺得可以完全單純而專心的為自己做飯。特別是中國菜。

有時候很怕進廚房,特別怕做中國菜,因那些感覺容易使她想起父親在廚房裡的專注身影,不復存在的悵然。每次在廚房裡,不管是切菜的時候,開爐火的時候,都莫名感動得想哭,還是很感謝老爸把他的廚藝傳給了女兒,使她以後不管去哪兒,都不會讓自己餓肚子、而且有中國菜可吃。可也特別感傷,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想念他,真是奇怪。

她繼承了他很多特質和習慣,父親也生過一場大病,病後常在家下廚,她不知道是因為他當過廚師的關係,還是廚房是一個特別的地方,好像有種安定感什麼的。

有些菜餚她已經不太記得是老爸教她的,還是她自己重新賦予了台灣飲食的精神,她把紫色的茄子切段,倒醬油時,似乎聽見父親說:「太少啦!不夠入味。」她則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爸!不能吃那麼鹹,對身體不好。」燒茄子時她加了幾匙白糖,又聽見他說:「沒人像你這麼個燒茄子法!」她卻想起在醬油裡加糖是她已過世外婆的做法,閩南話「醬油糖」的料理方法,鹹中帶甜。

不管父親或外婆,這兩位已經在天堂的老人,似乎在廚房裡影響著她的思緒,讓她知道生活裡很本質很純粹的某種東西,和食物有著巧妙的連結。

她一面抱怨著:時代不同了!去買個subway三明治吧!訂個超大pizza吧!或者,煮個康寶濃湯、打個蛋花就得了。一面卻不知不覺的在廚房裡烹飪中國菜。

她喜歡去市場買菜、回家作菜,除了傳統黃昏市場外,恰巧住家附近英國的TESCO剛「搬」來,她不喜歡囤積食物,也只有小冰箱,所以,這一陣子的每天最主要的事幾乎就是去買菜、然後回家做飯。卻寧願開車到starbucks買一杯煮好的咖啡。

好一陣子,她真正的生活就是在買菜、做飯、買咖啡渡過的、為了道義和責任感,才回到工作桌前奮戰,算是為在她危難時伸出援手的客戶有個交代。

 

(117) 2002年夏天

爸爸是她電影的啟蒙者,光棍兒時唯一娛樂是看電影,媽媽年輕時當過海軍中山堂電影院的售票小姐,儘管是媒妁之言的婚姻,好像也因此算是有些話題,。

爸爸常騎著摩托車帶她去看電影,影片當然都由爸爸挑選。從黃埔新村前復興臺的老片到高雄大舞臺戲院的兩片一百。差不多等於現在百視達最愛影片3140的超值好價。

「戰爭與和平」是父親的最愛,想不通他為什麼能看二十多遍而不厭煩。

念書時,她專程從錄影帶出租店租回來,還沒看完一遍就睡著了。後來舉凡戰爭片在她的觀影經驗裡命運都相同,不管是好萊塢評價多高、多感人肺腑得獎好片,即便「搶救雷恩大兵」免費在HBO重播也是這般下場。

最後一部和爸爸看的電影是「末代皇帝」。透過銀幕,那是父親唯一可以瞥見的故都風光。但也只有幾場街景。雖然他在旁輕聲一邊為她解說史實資料,電影結束時,她仍不經意看見父親眼角的一兩滴老淚。她其實明白父親不是為了貝托魯奇的鏡頭語言而感動,而是一份無處說明的鄉愁。

有時不是為了電影本身而去看電影,而是為了可以和爸爸去看電影。

後來試過一次一個人去電影院看電影,卻不知為什麼,所能感受到的不再只是電影情節,而是父親曾經在旁邊的某種氣息和感覺。

 

(忘記上次給你是第幾頁了) 2003年冬天

真是很痛苦的一段日子。沒有靈感、沒有動力、沒有想法…就是一片空白。

總之,在空白裡,有個朋友卻想跟她聊聊,提到看過一個專櫃NESSING的鑽戒。

對方很費力的形容這個品牌的鑽戒有何不同:設計師認為鑽石的鑲嵌常常影響到鑽石的美感,於是他們開發出一種技術,只利用金屬彎起的彈力「撐」住這顆鑽石。支撐點只有單一點的受力,可是奇妙的是,鑽石不會掉下來,戒環彎起的弧度剛好承受得住鑽石的重量。

他們在幾十年前宣言:如果有人能用雙手的力量板開戒身讓鑽石掉下來,鑽石就送給這個人,並且誓言再也不生產這種鑽石了。

朋友繼續說:「看到這專櫃的鑽戒,尤其是一款利用不鏽鋼做為戒環恰好夾鑲一枚0.05半分鑽石的鑽戒,教人不由得相信這世界真有神的存在。」

第二天,她忍不住跑去THE MALLNESSING專櫃親眼看朋友形容的鑽戒。親眼目睹了,才知道多不可思議!

半分的鑽石其實沒什麼,因為鑽石愈重愈昂貴,不鏽鋼和別的貴重金屬比起來更不算什麼,可是當人們只注意到它物質上的價值時,就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因為金和銀這些貴重金屬都有延展性,它們的貴重是因稀少,但很容易打造,彎曲,以及造型。可是不鏽鋼材質堅硬,難以彎曲,工匠不但要在那麼小的鑽石上表現車工(CUT)還要和不鏽鋼堅硬的屬性對抗,看到不鏽鋼的戒環彎起的弧度剛好能承受鑽石的重量,並且還托住那麼微小的鑽石、不讓它掉下來……她的眼淚簌簌而下,這枚用不鏽鋼作為戒環的鑽戒,像極了父親和她的關係。

 

其實她並不看重自己,至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顆鑽石。

她曾經最要好的女性密友認為自己生命的材質像土,瓷土是易碎的,但是練土、捏塑、上釉過的陶瓷經數次高溫窰燒,就能成形不變。好友拉著她看故宮博物院那些上千年的古物歷經顛簸而來到台灣的瓷器,你不得不相信有一位神,保守了那些瓷器歷經時間、戰亂、船難、人手而毫髮未損。她說:上帝就是像這樣在保守她的生命每一時期。可是要忍耐那些窰燒、顛簸,最後穿越時空成為一件精緻的藝術品。瓷器的材質仍然是易碎的、脆弱的,但綻放出的光彩已和瓷土時大不相同。

她則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材質是什麼,至少她不太相信是鑽石。

鑽石的價值和它的車工(CUT)也大有關係,一顆天然美鑽沒經過CUT,不過就是一堆碳元素組成的透明石頭。

不過她卻不得不承認上帝帶領和塑造她的方式的確很像在切割鑽石,每一刀都讓她痛、每一刀都不好受,每一次她都要問「為什麼是我?」「還要多久?」祂總不回答,持續每一刀的力道。

似乎上帝比她還明白她這顆石頭的「材質」,有堅硬的部分,祂的力量雕琢著她,卻透過父親托住了這顆小小石頭。

即便是一枚鑽戒,本來半分的鑽石也沒人會多看它一眼,難在微小、卻仍要經歷車工的每一刀、難在那堅硬的不鏽鋼,奇蹟式的彎起的弧度剛好牽制住小小的鑽石,光彩才能從那不到0.05公分的隙縫迸射出來。

似乎神藉著堅毅的父親,調整和改變了她內在的什麼,使她甘於被托住在一個看起來沒有支撐點的空間,可是卻奇異地不偏離、不毀壞、不失落、安全在其中。

 

她記得每一次在內心的矛盾和掙扎、說與不說、做與不做的那些小事,那些父親過世後失去的尺度,恨不得重新有一把尺,能準確地量出該做的、不該做的、該說的、不該說的。多希望父親一直當自己的那把尺,每次都能從他臉上看見準確的尺度。

 

她也發現父親的一生毫無屬世的成就,他隻身拋家來台、軍旅生涯不得志、初戀苦澀、孩子夭折、婚姻無奈、生意失敗、身體搞垮,最後還死於一場無妄之災。

除了人生的最後接納了神,沒從榮總八樓跳下來外,她想不起父親戰勝過什麼。連癌細胞都是上帝幫他戰勝的。

 

曾幾何時,她早已搭上和父親同樣的一艘船而不自知。

她習慣於父親在船上而不在意船要開往何處。

這個男人,搭上一艘船來到這個港口,把自己都缺乏的父愛全給了她,毫不保留,大抵就是這麼一個故事。拍成連續劇都只能拍兩集的故事。

 

(0) 

對了,親愛的Raymond 我必須告訴你,我已經寫不出任何字了,這本《河堤筆記》多虧了當年對您的承諾,對我而言,更像是一個醫治的旅程。而今,船該靠岸了!

 

沒多久,她收到了一封美國來的電子郵件。附件是一個壓縮檔案,一個MP 3的聲音檔案。本來差點當成垃圾信件砍了,卻因為署名是Raymond,她掃了毒解了壓縮,用windows media player開始播放,一個似曾相識的男聲傳來,雖然經過多年,又是英文,但是她似乎毫不困難地就能辨別是他的語氣:

「我在加州的一個港口錄著這些訊息,嗯,聖地牙哥。希望你順便聽聽海浪的聲音,其實太遠了,你可能要假裝聽得到()。我如果沒記錯,你的家鄉在這座太平洋的另一邊,島上南邊的那個港,唔,另一個大港。除非鯨魚才游得到。」

「應該寫親筆信比較好,可是你應該猜到了,寫信對我來說太困難了!不是中文的問題,請你諒解,我連Email都常寫不好,拜科技之賜,可以錄音寄給你,居然讓我覺得很幸福。」喀喀兩聲,聲音檔的波形繼續在播放軟體上跳躍著。

「也許你缺的是一個願意陪你喝咖啡、用了解眼光看著你的朋友,甚至,一位父親。

我不得不說,是的!你是被父親寵壞了的女孩兒。謝謝你沒收到我的任何回音卻持續地寄來這些河堤邊的筆記。蠻感動我的!別說我英國籍會酗酒的老爸了,我記憶中的母親畫面常只是擔心害怕躲在角落裡,更不會為我下廚。我吃過的中國菜多半還是餐館的外賣。這正是問題的所在,我不確定我能這樣照顧你一生。雖然我只短短認識你幾小時,不過我想有些人應該就是不會變的。例如,有些人就是敢於為愛冒險,即便傷痕累累也願意再去愛人,有人卻傷過以後再也不願意去愛了。

我猜你是前者,很遺憾我卻是後者。這也是你寫來的信我都沒回的原因。以你的聰明,想必能快速地形容我這樣的男人,那就是『不勇敢』。是的,我不得不承認你比我勇敢得多。

我還是很高興當年你到了英國,很高興可以和你去吃Pizza喝嘉士伯啤酒,沒吃炸魚薯條,也沒喝浪漫的下午茶,沒嘗到大塊的Scone抹著奶油和獨家手製果醬。然後發現人生錯過那麼多事情也算是一種美感。對吧?

我後來才發現自己所記得的,並不是整個事件的細節和意義,而是當時的氣味、感覺、頻率、甚至在我心中留下的圖像。

至於那可以帶來什麼?坦白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難怪有人覺得那是一種安全的擁有,比較不花昂貴代價,如果跟朝努力未來比起來,的確如此。

沒想到,我似乎成了一個遺棄你的朋友,無聲無息。如今我很想說,My girl,還是要帶著希望度日。

但別把希望放在人的身上,那必落空。你也千萬別指望身邊的友人能有多長進。

若還有什麼盼望,就放在你父親所信仰的那位神身上吧!坦白說,我並不喜歡有位神的存在,何況是太強而有力的什麼創造主宰,那我不跟祂搞好關係不就一生都玩完了嗎?

不過,我同意人有時候需要神蹟,更甚於魔法巫術,那就得先接受這位神的存在了!很難過你承受這麼重的病痛。如果你真的不能再搭飛機,我想要搭飛機去看你。

……我本來沒打算對你說這些的。不知怎麼的就說到這裡了!OK,我該說重點了!不知為什麼,最近特想去看看你說的愛河。那一條混濁昏黃卻稱為愛的河水。後來才發現你當時沒回答我你的家鄉是台灣哪個城市。

我上網查,最後讓我發現它位於台灣南部的一個港口,Kaohsiung--應該是這麼拼的吧。然後我也很驚奇地發現,她居然能成功復活了,而且像泰晤士河那樣也有了遊河的行程。所以,我打算先去看那條河,然後去看你,請你別吃那條『愛河』的醋。因為我有點迷信,我的愛不夠,得先去那裡再說。(兩聲乾笑)

 

或許有一天,電話鈴聲響起,你接到一通電話……有一天,你收到一封特別的mail……甚至,門鈴會響起,你會需要煮一壺茶、或者一起去外面喝咖啡。

現在,你該坐下來,好好等著!『那是上帝沒有揭開對我們生命計劃全貌時,身為人類唯一能做的兩件事:等待,和希望。』這不是我說的,而是大仲馬說的!

Raymond

她記得某本書,有個冗長書名:「如果你想行走在水面上,你得先離開自己的那艘船。」

對於父親來說,他離開了北京城這艘古船,行船於一個未知航程,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了他還未識之神,而多年後的句點終結於港口邊的一場火災裡。

這一生他為國為家甚至為了神所信仰的所堅持的所能付出的,他都盡力了。

等待。

等下一個風浪嗎?不,愛河的遊船太小了,到不了任何地方,她想,是時候行走在水面上了!

(更多呂黛芬創作請移駕"人魚時光部落格"......http://www.wretch.cc/blog/psalm2713)

有關「堤」   /呂黛芬   (原文刊登於2005/11印刻文學 超新星)

寫小說這件事,我等了十年(等自己老一點)、又揮霍了十年(以生存為由總是先寫除雪文章)

但一直說要寫卻沒寫出什麼、揮霍掉的這些年裡,閱讀小說仍是我生命最熱愛的事--即便只是重讀書架上的那些舊小說。

不過,真正使我存活下去的閱讀卻是古老的約伯記、以賽亞書、以西結書以及大衛王寫的詩篇,活著的作家則是美國Rick JoynerThe Final QuestThe Call等非小說作品。神藉著這些文字帶來醫治、觸摸了我的靈魂。

有一段病痛的日子,打開筆記型電腦,才驚覺所有寫的小說多半只有大綱、或是對話莫名地終結在一些奇特的場景裡,氣氛真是詭譎。當時暗暗立志要是真能好起來,至少該給那些故事一個收場,在離開屬地生命之前。

發現自己雖沒停筆過,但創作的文字多半也像女主角的河堤手記那樣,斷簡殘章,不成文。突發奇想地用這種方式逼自己完成一篇短篇,似乎反而具有一種真實感。

名字,小說還真難想名字,最後只用了一個字。「堤」其實是最後冒出來的。而且是先有了英文名字Embankment,奇妙的巧合,那是多年前在英國小城Chester買的一幅畫名,畫的正是十九世紀的泰晤士河岸地區(現在的Embankment則是倫敦地鐵延線景點裡佈滿餐廳咖啡店花店等生活氣息的去處)

築堤,是為了防波浪。多年來的河堤筆記,就是女主角心中的堤。

在生命的低谷日子裡,把筆記型電腦裡一些斷簡殘章硬整理成一篇小小作品,不算是好的創作,但這不成氣候的書寫,卻奇異地成了我心中可以重新書寫的分界點。

反而生出了勇氣,開始重寫手邊擱淺了四、五年的長篇。

這段等候的歲月裡,以賽亞書的句子常常浮現腦海:「耶和華說,我的意念、非同你們的意念;我的道路、非同你們的道路。天怎樣高過地、照樣我的道路、高過你們的道路;我的意念、高過你們的意念。」

居然才終於意識到:筆,應該就是神給我的Destiny

發現能活著書寫很幸福,所以降服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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