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於2005/11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   /呂黛芬                                  

一九九四年,九月,她滿二十五歲,因英國火車大罷工滯留北英格蘭小城Chester(契斯特)。下午她在古城牆上走了一個多小時,人生難得有這麼揮霍時間的時光,實在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麼了,她就跑到河邊看風景。

除她之外,沒有任何人在這冰冷的河邊,水上有一艘怪異的畫舫,似乎是可供餐的遊船,船身上的畫風像是宣傳著中國菜的巡禮,但她可不敢冒險領教。她覺得河邊少了「該有的,令人存活的氣息」,唯一有生氣的是不顧冰冷氣溫漫游在河面上的幾隻天鵝。黑頭灰身、白頭咖啡羽毛地夾雜著的奇特河面風景。

她看了看四周,決定不顧淑女形象跳上河堤而坐,反正穿牛仔褲。她拿起了一本厚紙版裝訂、紙質不錯的手記本,開始繼續書寫:

《河堤手記》  (89)

父親的「點心時間」比他的晚餐時間還要令人興奮。所謂的「點心時間」就是她下學到吃晚上正餐的那段時間。

不管是春天的拔絲香蕉、夏天的冰糖荷葉粥、冬天的肉末蔥油餅,冬日裡還有應景的臘八粥。但最常作的還是「拔絲香蕉」。

父親愛吃香蕉,民國三十七年剛來台灣,曾在港邊買了一簍的黃澄澄的香蕉,付掉一個月國民軍發的薪餉,(不是通貨膨脹,就是外省阿兵哥好騙。)吃完時才發現薪水也沒了。後來知道台灣南部香蕉真便宜,家中的風景就常常是桌上一串黃裡透黑的香蕉,滿屋子香蕉熟透的甜膩味。

不只香蕉,舉凡甜食都令他喜孜孜地笑,這一點倒頗百分之百北平人調調。她總纏著他不厭其煩地替她說那些他童年吃過的點心小吃。但對父親來說,與其等著「反攻大陸」,再好吃的北平小吃,還不如買一袋紅白相間的糖球來得實際,咬得滿嘴紅紅的色素也毫不在意,只因小時只有過年他才有白糖粉吃。對他而言,有糖吃就是天堂了!當然沒多久就一口蛀牙。

但他的晚餐則常千篇一律的「白菜熬豆腐」。邊煮邊念著「青菜豆腐保平安」。

偶爾,他會哼著北平歌兒,「小白菜」:

「小白菜呀,地裡黃呀……

白天聽見蟈蟈叫呀,晚上聽見流水唱呀

有心跟著流水走呀,就怕流水不回頭呀」

 

附近出現了一張東方面孔,不確定是華人還是日本人,離她約三公尺,跳上河堤,拿出她很熟悉的一款單眼相機機型,喀擦喀擦地拍著天鵝。

她乾脆闔上了筆記,踢著腳逗著天鵝們玩,顯然激怒了這些看起來並不友善的美麗朋友,其中一隻顏色高貴的黑天鵝咬住了她的皮靴。

Don’t do thatBe careful!」那男子喊著,匆匆放下手中的單眼相機,跑過來解救她。

她也以英文充滿歉意的說:「別麻煩了!必要時我會放棄這靴子!」

「還不到放棄的時候啊!」他笑著,用力扯回了那隻短靴。

她伸了伸舌頭,「他們真不友善!」

「對他們而言,你這位年輕的『淑女』也不太友善啊!」

她尷尬地承認,笑了起來:「謝謝你救了我的靴子,後來想想,這種天氣還是需要靴子的!」像是要轉移話題似的,她指指對方的相機:「NIKONFM2! 我也有一個同款的相機。以前學過一點。」暫時應該不必告訴對方自己的工作背景。

「你的相機呢?不會已經給天鵝吃了吧?」他故意露出驚訝眼神。

她笑了,想說正是因為旅行,更不想跟工作似的背著沉甸甸的傢伙。「當然不是,我沒帶出國,因為嫌重,現在倒真有些後悔。」

「你喜歡攝影?」對方不像是客套提問。

她也乾脆真心回答:「喜歡,但我並非專業人士就是了!」就算當過一陣子雜誌的攝影記者,也的確離「專業」還差遠了!這是她自己的定義。

對方卻對她的英文用字Professional「專業」這個字眼不表贊同。「我不懂你的意思,何謂專業?」

「呃,」別說是英文辭彙有限,用中文也說不清楚自己的定義,「就是拍的東西還不能當飯吃,還沒成為自己的職業囉!」

對方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做任何事,如果都變成『專業』時,就不快樂了。而你不管做什麼事,不都是為了要享受其中嗎?」

她倒同意這種說法,但事實上她的確還沒開始「享受」任何生命中所做過的事。

她禮貌地問對方,「你有亞裔血統嗎?」

「是呀,四分之一日本,二分之一華人血緣。」

「不懂,那另外四分之一呢?」

「英國吧!」

像看出她臉上的困惑,他開始解釋遺傳的比例:「我爺爺是英國人,奶奶是日本人,我媽是香港出生的華人,她嫁給了我英國籍的爸爸。」這段話他居然以字正腔圓的華語說明。

「你的北京話講得很好啊!」她還是小心翼翼用英文說,一面好奇地打量對方棕黑色的鬈髮。

「因為我住過北京。」他解釋倒簡單。

「北京,是我父親出生的地方。」她提起父親絕不會說爸爸是北平人,只會說那是他的出生地,很難解釋這樣的情感歸屬,潛意識裡她知道爸爸的家早就是那座小小的島。不管政治的地理名詞如何稱謂和定義。

「那你呢?從美國來?」

「不,是台灣。」

「台灣。」他瞇著眼笑著,黑眼睛裡反映著淡褐色的河水波光:「有角梟的地方,在蘭嶼那個小小島上。」

「你去過?」

「有一天我會去,為了角梟,那是我博士後研究計劃。在這之前我只在地圖上看過。」他微露歉意:「剛剛真抱歉,因為很少有台灣的觀光客會來鄉下這種小城鎮,而且你說的英語帶著美西的口音,我以為你是海外華人。」他禮貌而慢慢地以華語解釋著。

她呵呵笑起來,「那是因為我的美語都從好萊塢電影學來的!」她不自覺地轉為華語,回問:「所以你是華人還是英國人?」

「呃,我是加拿大公民,但我在英國有居留權。因為我老爸的關係。」

接下來兩人交換了一些基本資訊什麼的,他正在美國攻讀野生動物研究,可以一眼辨認出許多野生水鳥。這是他的暑期交換研究計劃,才回到不列顛。

「那你父親是英格蘭人?」

「不,」帶著一股不可冒犯的奇特驕傲與歡欣,他更正:「北威爾斯的蘭德諾Llanddudno。」他一面教她怎麼拼,一面念給她聽,不厭其煩。但威爾斯語的彈舌音太難了,她只好放棄。心中暗想,都是英國國土嘛,幹嘛分得這麼清楚。

「我的祖父還打過二次大戰,就在Chester這座城。」

「那你知道順著這條河下去會到那兒嗎?」

「那兒也到不了。河沙淤積很多年了!只有一小段可以行船。」

「好可惜,我喜歡這條河的名字,River Dee,像是念兒歌似的。你知道吧!Fiddle Dee Dee……我的家鄉那座城也有一條小運河。名字很好聽,叫『愛河』。」

對方瞪著大眼睛,對於「Love river」帶著驚訝的憧憬。她淡淡地更正:「「等你真的踏在那樣的河濱,你會寧願只是聽過而已。其實好可惜啊!河水和這裡一樣混濁。」

That’s O.K. Maybe love is something like that!

對方忽然轉回英語,說了這段話,讓她一驚。

但在她耳邊聽起來,就像是準確的中文一字一句:沒關係,或許愛就是這麼一回事。

混濁,不見底。

「我也喜歡倫敦的南岸,South Bank。因為那兒某個角度看起來像是我故鄉的河邊。」

「你是說River Thames?」

「是呀!連黃黃的河水都一樣,讓我有安定感。」她彷彿看得見倫敦的河景語調:「他知道嗎?泰晤士河的遊船之旅只開放在夏日。上星期吧,九月十日,我從南岸的Charing Cross Pier搭了游船,往Greenwich。我開心地數著過了幾座橋,滑鐵盧橋、倫敦橋、倫敦塔橋、西敏寺橋……」

她一面說著,腦中浮現的卻是高雄橋、中正橋、七賢橋、建國橋、中都橋……

風景也置換成炎夏的高溫河面,父親揮汗站在一根根原木上數點木頭,拿著長竹竿過橋,但父親的面容隱進了陰暗的橋墩下,看不清楚……

河邊的風吹來,吹開了她的《河堤手記》……

 

小時候,有兩種情況父親不許她掩鼻。一是垃圾車來收運垃圾,「人家辛苦幫我們收運垃圾,你在旁邊掩鼻太不禮貌!」這倒是讓她心服口服的教導,這習慣延續到她長大後。另一個是騎車行經愛河。

「爸,那你北平的家鄉也有這樣的一條河嗎?臭不臭?那兒的河是不是可以坐著船玩兒啊?」那是她八歲時的疑問,自從知道爸爸跟她的「出生地」不一樣後,總喜歡比一比。

父親總笑而不答,彷彿只看得見眼前的愛河說:「這兒以前用河水運國外來的原木,從下往上運。怕木頭乾裂,得泡在水裡,一路運到河上方的儲水池,你爸爸我啊就站在那些木頭上看著它們。」

「爸,你在愛河上看著他們幹嘛?」

「數木頭呀!」

「幹嘛數?」

「原木上有編號,少了一根木頭可麻煩嘞。」

「聽起來很好玩兒,爸,哪天你也帶我去站在木頭上,好不好嘛?」

「別鬧啦!現在木材業沒落啦,哪來的木頭?那日子苦的呢,不開玩笑。」

有關以河水運木頭這種故事倒是在聖經裡得到印證,所羅門王建聖殿時用的香柏木就是從黎巴嫩這樣運到以色列的。

她卻不知道父親當年是因退伍後無路可走,才去愛河當原木工人,她也永遠沒法想像拿著長竹桿點數木頭的父親圖像。

 

看她盯著筆記書發呆,他問,「那是什麼?」

「河堤的筆記,是我每次在河邊隨手寫下的小筆記,沒什麼!」

「那天在泰晤士河邊你寫了些什麼呢?」

她思緒從多年前泛黃的愛河回到秋天的北英格蘭,古羅馬城牆旁的這條小河。她想起剛剛說到泰晤士河的游河之旅。

「你真想聽?」

對方點頭,「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讀的東西。我閱讀野鳥,你閱讀河流。」

她微笑同意:「沒想到傍晚我從格林威治要回倫敦時,碼頭卻關了,我問回程的船呢?船夫捲起鐵鍊喊著:『No boat, No cruise! 』」

Why not?」我急著解釋,我明明早上搭船來的,還看了時間表,回程該在下午六點有最後一班航程。可是對方卻說,Now is Autumn! No boat! 還說夏日才有游船。好奇怪啊,早晨還是倫敦的夏天,黃昏卻是秋天了。」

他忍不住想笑:「你不生氣他們根本就是欺負黃皮膚的年輕女孩,故意刁難,甚至可能就是懶惰,或是沒有別的乘客,而不願意開船?」

「也許吧!不過我寧願相信他說的話,因此記住了九四年倫敦夏天和秋天的交界,是在九月十日。」

他沉默了一會兒,兩人一起看著混濁的「迪河」之水。

「最後我坐火車回倫敦市區,不過也不錯,在Embankment找到一家便宜又好吃的印度餐廳。但是倫敦對我來說還是太昂貴了,隔天我就決定找下一個有河的城市,先到了牛津,逛了黑池書店--對我來說到更像是座圖書館,接著就坐火車來到這裡啦。--其實是因我手上有英國國鐵旅遊票,坐火車不必花現金。」

「但是--你沒聽說火車大罷工?」他莫名地擔心起對方來了。

「有啊!倫敦往牛津的火車愈走愈慢,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我還真怕他們把我丟在鐵路旁呢!前天早上火車還開,就莫名決定來契斯特了。昨天才發現是全國大罷工,我得待在這個小城四天。」

「很高興火車罷工,讓你滯留在這裡。」他明白過來,這才露出紳士般的笑容。

她終於伸出了淑女之手,他臉上浮起訝異,伸過來的手傳來了一陣暖意:「嗨,I’m Raymond.聽你剛剛說印度菜,我都餓了,走吧,我請你吃飯。」

*                          *                          *

走回城中心的一段路上,她抱怨著這裡的路標,「我每次都在這個三叉路口迷路。你看:圖書館,這邊;火車站,往那邊……而我住的B&B在那兒!」她指了指前方那間亮著燈黑白相間的羅馬式屋列(Rows)小屋。

他點點頭:「我知道你的意思,這裡的路標常只是告訴該往那裡走(Where to go),卻不告訴你人在那裡(Where you are)。」

「你說得對極啦!不過人生也是多半如此,很少人真的知道自己走在哪條路上啊!」

兩人都會心一笑,沒找著什麼印度菜,晚餐就選擇了小城上的Pizza HutRaymond一邊抱怨這兒的Pizza太貴,一邊卻說「Lady doesn’t pay.

「你真的不必請客!我們可以當荷蘭人喔!」

「以後有機會再去荷蘭吧!」他笑著以雙關語回答,「現在,先喝荷蘭啤酒好啦,海尼根怎麼樣?」

「啤酒我喜歡美樂。」她終於勇敢發表意見。但酒單上沒有任何美國籍啤酒。

「小姐,這裡是歐洲的小島。你饒了他們吧!」最後折衷,他們選了兩瓶「嘉士伯」,去了丹麥。

他遞給她一塊熱騰騰Pizza,一面啜著啤酒,自我安慰:「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並不像選啤酒這麼簡單。總是有很多冒險。吃Pizza Hut也不錯,你知道,旅行中最常冒險的就是食物了!」

「但是,我並不是一個愛冒險的人。」

這句話在他聽來,有些不合邏輯的好笑:「可是,你卻來這麼遠的地方旅行?」

「我來這裡,不是為了冒險,是為了出走。」她看著窗外終於變暗的天色接著說:「我不清楚那座小島對我的意義,很多事情似乎都錯亂了!小時候想離家出走,想坐火車到很遠的地方,卻不知道『很遠』是多遠。原來那也是一種幸福,因為有家的人才能離家,才算得上出走。」

「原來坐火車亂晃就算是你的幸福了?」

「是呀!在台灣那個小島坐著火車繞一圈,就以為繞了世界一次。即使在英國坐火車,我仍抽取車窗外的風景和我居住的那座小島風景作比較,而樂此不疲。對我來說,台灣雖然小,它卻包含了我人生大半的憂歡歲月。」

Where is your home town?」對方忽然想起來似的,以這裡共通的語言問著,儘管他是黑髮黃皮膚。或許哪天他想去看看那條愛河吧。

家鄉,是島上南邊那個遙遠的港口。

Home? 她也困惑起來。

 

不知是否丹麥的啤酒她喝不慣,那晚她竟忘了那本「河堤」筆記本。

他回到自己住的B&B才發現筆記在他這兒。太晚了,決定早晨幫她送回去。反正火車罷工,她應該那兒也去不了。忍不住好奇,他當晚翻開了《河堤筆記》……

(82)

是父親去世後,她才開始思索「家」的定義。

通常她不會稱北部的租處為「家」,而通稱為「窩」。

家,到底該具備什麼要素?讓她十分迷茫。

她記起一段小事,那是她這一生唯一一次聽到父親的哭聲。

唸小學時的某一個清晨,那時電信局給的電話鈴響特大,父親在桌邊接起電話,是人工代轉的國際電話,不到幾秒鐘,父親蒼老的哭聲震徹屋內。

他私下查訪的事情終於有了消息,但是他的母親早已在他離家的隔兩年便已離世。

她嚇得躲在被窩裡不敢去看爸爸,沒多久,傳來一首熟悉的歌謠,不成調地:

 

「小白菜呀,地裡黃呀……三歲兩歲沒了娘呀,

白天聽見蟈蟈叫呀,晚上聽見流水唱呀

有心跟著流水走呀,就怕流水不回頭呀」

北京真有這樣的一條河水嗎,還是那只是父親心中的一條河?

她遲了好幾秒才忍不住下床,呆立在爸爸身邊。

好半天,她才鼓起勇氣問:「爸?你會不會回北平?」

爸爸沉默不語。她又說:「爸,萬一你真的要回去,也帶我去好不好?」

「放心,爸爸那兒也不去。爸爸回不去了,也不回去了!」

很多年後,開放大陸探親,母親和她想帶父親去,父親仍堅持不回去,她才知道父親口中的「回不去」不是政策問題,也不是地點問題,而是他所要探望的那個家已經不在了。

(83)

父親是火災去世的。是一場意外。

他白天還參加一個南部教會聯合餐會的活動。當天晚上卻莫名出現在一場火災的死亡名單裡。

大公路上的一棟大樓,二樓是三溫暖,一樓是電動玩具店,少年爭吵發生口角,回頭找了汽油瓶放火洩恨,引發火災,三十四死。因為頂樓養著賽鴿協會的名貴鴿子,平日防竊賊,逃生出口全上了鎖,所以許多罹難者發生火警時往上逃,卻眼睜睜地看著深鎖的逃生門絕望而死。大火發生那晚,高雄市還有其他小火警,消防車調度不及,疲於奔命,又逢交通顛峰時間,救火的水車姍姍來遲,火勢已一發不可收拾,火滅了後還悶燒到隔天重竄出火苗。

父親是唯一非此大樓住戶的罹難者。

屍體在一樓至二樓的樓梯間找到,台灣新聞報還詳細繪出陳屍位置。

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那裡?沒有人知道。沒有理由,世界上的苦難大半都是這樣,也沒有答案。

殯儀社的人的效率極高,七點鐘發生的火警,七點四十分已經抬出她父親的遺體,送進市立第二殯儀館。

她似乎不得不佩服老爸的好習慣,到那兒都帶著證件,他們在他的上衣口袋裡找到所有需要的資訊,身分證、駕照、高雄市立圖書館借書證。所以成了第一個確認了身分的罹難者。

(84)

她南下參加了父親的葬禮,在高雄一個小教會舉行。

曾幾何時,耶穌基督也成了父親的「主」。想起父親曾拿掃把把牧師趕出去,而今卻以神的僕人身分離世,真是上帝的幽默。

她看著棺木,沒有「死裡復活」的信心。但是,其實父親還真的死裡復活過。而且在他還不認識上帝的時候。

當時她才一歲多,父親因藥物中毒,沒了呼吸。深夜的高雄,母親和外公求助無門。

試了又試,數家醫院都搖頭拒絕,甚至請母親準備辦後事。

最後,篤信基督的外公,決定以計程車送垂死的父親過高屏溪。那時的屏東基督教醫院只是平房,醫療設備也不足。當時人們稱「阿兜仔」的傳教士們,其實也束手無策。只好打開所有的窗,跪下禱告,求神親自醫治,爸爸竟奇蹟式的活過來。

不過,那次的神蹟醫治,倒沒讓他心服口服,「哎,就那回事兒,巧合!」儘管她對這位「神」也認識不深,還是不免承認老爸有點「忘恩負義」。父親的「士大夫」觀念,要他信耶穌等於向那些船堅砲利的洋鬼子認同。

第二次神蹟,是火災前的三個月,台中榮總診斷出父親得了末期肺癌,切片都做了,X光也照了,唯獨外公老淚縱橫以閩南語說不准女婿走在他前面,說什麼也不讓他上手術台。

牧師師母很困惑,全教會為了這檔事而通宵禱告(所謂全教會也不過才20),最後老爸倒是滿心平安地出發到台中,當然瞞著另外一位老人家。

或許,上帝聽了老人家的呼求,居然上手術台前照片子時,腫瘤神蹟似的消失了。

那時候,小地方的福音派教會,有關「神蹟醫治」這種話題總是一略而過,儘管聖經上的經文記載無可推諉,但那個年代,得了癌症,就算辛班尼(Benny Hinn,美國神醫佈道家)來台也沒人會帶老爸去吧?

這下她可上了一課,隱約得到一個確實的教導:舉凡神蹟奇事,大約都是「束手無策」、「無能為力」的時候。

所以她也發現了,這位神挺有個性的,祂的醫治真的「隨從己意」,沒譜。

但是她想不通,神為何醫好了父親卻又接走他?只為了榮耀祂的名,這樣的神也未免太不可理喻。

(85)

參加葬禮的只有三十來人,奇怪的是她覺得來的人都好陌生,剛開始她不知那兒不對勁,後來才想通教會大部分座位上坐著的人都操閩南口音,聽不見半句國語。以前那些跟父親坐同一艘船來台的軍中弟兄呢?幾乎沒見到。讓她懷疑訃聞全都寄錯地址了吧?隔了會兒她才確定是人間冷暖。

她翻開了追思禮拜程序單,上面說明父親是主後1989,5,16蒙主恩召。其實父親一直堅持用民國紀元,說西元是老共用的玩意兒。好像信了上帝也沒那麼堅持了。

她在想,中華民國這種如今似成意識型態的國號問題,在父親心裡是一個歷史情感吧?

就像她喜歡台灣這個字眼,不是因為國家名稱的問題,而是土地的問題。是因為土地上承載著她二十多年的悲歡歲月,悲的、喜的全在這裡。

中華民國好像也是如此,那是歷史情感的問題,是一個時間的記號,對父親來說,是他走過的大江南北、烽火連綿歲月,是捨了的家園遺了的家人忘了的手足,民國多少多少年在南京打擺子哪,民國多少多少年在東北哪,之類的紀元方式。

那些漢子當年勇的歷史情懷,既成了生命情調,顯然不是女兒能懂的真實人生。

信了上帝,好像接受了西元紀元,主後多少多少年,不是歷史情懷生命情調,倒像是父親唯一能有的永恆確據。

(86)

詩歌響起,棺木被覆上第一把土,從此塵歸塵、土歸土。聖經上說我們本是塵土所造,她不能理解,彷彿父親一直就屬於這片土地般的奇特感受。

她回頭望著翠綠的山坡,是的,那整片是步校的練習場,爸爸在這裡教過學生迫擊砲。

牧師微胖的身軀,揮著汗,走到她旁邊。她看著牧師,不發一語。

「不要難過……爸爸已經在天家了!」牧師拍拍她肩,為強忍著要掉下的淚水便轉過身子。師母給了她一個母親般的擁抱,牧師眼中閃著的淚光,比他的言語更有安慰力量。

不過在那一刻,她寧願相信有天堂。否則她不知如何走離這片翠綠墓園。

要命的是,這是個典型南台灣亮麗的日子,藍天白雲,陽光灩灩,實在不適合配上眼淚。

她忽然發現爸爸去了一個她不知道的地方已經很久了,也許他早已有了天堂的地址。

(87)

事後,母親整理父親的遺物。火場外停在騎樓下燒掉的川崎機車得去報廢車牌,車箱裡撿出兩本書,被燒得只剩一小角,其餘全成黑炭。高雄市立圖書館的借書證上註明著:「新五代史上下」。

母親想到父親一生最重信用,想幫他還這兩本書。到了圖書館,母親說明了一切。

「請購買一模一樣的書本來歸還。」櫃檯小姐公式化的回答,她還忙著登錄各張書卡,連頭都沒抬。

母親抄下出版社名稱,心中疑惑,這家出版社還在嗎?何況出版年度是民國五十二年。母親騎著五十C.C.的速克達,找了至少十來家書店,還打電話去台北重慶南路的書店詢問,仍然沒有這套「新五代史」。

找書這件事,也像是母親對父親難得察覺的愛情般,慢慢在那個月份裡蒸發。

到底誰會在炎熱的初夏去翻閱一本已經絕版的歷史資料呢?她忽然明白的父親的孤獨日子,而十分悔恨。

「對不起,我們沒找到耶。」母親一輩子不上什麼圖書館,費力地向著圖書館解釋著:「那兩本書是我先生在上個月前借的,但他已意外過世了,這樣好了,要多少錢?可不可以付這兩本書的錢?」

「不行,一定要賠償跟原來一模一樣的書。」

她想幫母親解圍:「假如我們一直沒法找到這兩本書歸還給市圖的話,請問後果如何?」

「終身停止借書權!」小姐公式化的回答。

兩人都楞在那兒,她忽然明白身為一座圖書館的悲哀,能制裁公民的也不過如此。

「謝謝!我確定他再也不會來借書了!」

她們走出了高雄市圖,在民生二路的樹蔭下,站了好一會兒。

然後,母女兩人忍不住對笑了起來,笑到眼淚都流出來,還停不下來。

(88)

巧的是,父親離世後沒多久,母親叫她回高雄一趟,因她是長女,由她同意簽領「戰士授田證」的轉換權。大概就是因「反攻」遙遙無期,直接換成現金新台幣拾萬元之類的同意書。這是她簽過最可笑的一份文件了!其實心意可佳,但是,那個年代的青年男子真是為了一塊半世紀後可以耕種的夢幻田地而上戰場的嗎?但誰又真能計算著自己失去或者能得到的家園而爭戰呢?

「哎!就那麼回事兒!」她學父親的語氣,對自己說。

*                                    *                         *

他一口氣看完了記錄著頁數的手記,第89頁就是昨天他在河邊看見她時寫的那段。他以為自己會失眠,但是並沒有,他沉沉地睡去。直到第二天早晨,旅館主人叫門。

吃完早餐,他送那本筆記過去,看見那女孩站在B&B門口。

「你居然記得我住的B&B!還好……我還在想該怎麼辦。」

「我先承認,我偷看了。先別生氣,girl,後面還有嗎?」

「目前為止,就這麼多了!」

「這樣好了,」他跟她約定,「這是我的e-mail,如果你願意,下次多寄些你的河流筆記來吧。」

「是河堤筆記。」她更正,然後想起什麼的:「你能收中文信?」

Sure!別忘了,四分之三哪!」

「華人血統?」

「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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